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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 狗丟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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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 狗丟了

第一夜 往覆長廊

一座大廈聳立在夜空下。

大廈身形細長,直聳入雲,天藍色的燈光像水一樣流動在建築表面,樓頂刺出兩座又細又高的塔樓。無論從城市的哪個角落擡頭,都可以看到它猶如巨型水果叉一樣的身姿。

叉子樓周圍,數不盡的高樓錯雜林立,它們的身影相互重疊,連成一大片鋼筋森林,森林中游躥著光怪陸離的燈光。

大型熒幕上的動態廣告,高樓頂端的射燈,變幻不休的霓虹圖案,隨著警笛呼嘯來去的警燈、消防燈,射入高空的煙花,演唱會裏的熒光棒……再加上無窮無盡的路燈和車燈,共同匯聚成一片光之海,將夜空映成了骯臟的灰紫紅。

這就是天都市,新興的大型不夜城。

這裏的繁華沒有止息。

夜夜通明的光之海洋,分明宣告著這個時代唯一的真理——

人類已經征服了黑夜。

光的海洋中,此刻,正有一片微小的光靜止在一座橫跨長蛇大道的立交橋上。這片光屬於一臺暗藍色手機的熒幕,熒幕中央顯示著當前時間:20:40。

方謝謝瞟一眼時間,頗為苦惱地把腦袋貼在了橋欄桿上。

“白白……”他無精打采地叫喚,“還是有點在意啊。你說,我那天早上碰到的到底是什麽人啊?”

腳邊白影一閃,一條小白狗輕捷地跳上欄桿。小狗長得酷似狐貍,耳朵尖尖,鼻頭濕潤,一身白毛純凈無暇,惹得許多路過的女孩子尖叫不已。

小狗伸出尾巴,在方謝謝的手機上快速而準確地連按十幾下,一行文字飛快地出現在手機屏幕上。

【是什麽人都跟你沒關系,暫時。】

“我跟你說啊,那可是個非常陰森的人——”

【再交不出店租的話,阿修的臉色會讓你知道什麽叫“陰森”。】

“過幾天再擔心阿修的臉色也不晚嘛。再說,我今天也貼了很多廣告,肯定很快就能找到超~厲害的茶樓掌櫃,幫我日進鬥金。”

【很好,那我們去吃夜宵吧?】

“好主意!剛好我餓了。”

方謝謝一秒振作精神,站起來將手機塞回口袋,從後方大型廣告熒幕上射出的光淡淡地勾勒出了他的剪影。

少年很年輕,也很瘦,卻並不給人孱弱之感,泛著光的輪廓精幹而洗練。他穿一件寬松的襯衫,外面套著黑色的連帽背心,襯衫袖子挽到手肘下方,小臂上薄而柔韌的肌肉在逆光中顯得分外明晰。

一頭既硬又密的黑發垂在肩膀上方,發尾亂糟糟的,顯示出不拘一格的個性。與頭發相反,他的面部線條很柔和,讓人願意和他親近。一雙眼睛黑白分明,像小狗的眼睛一樣濕潤、清澈、閃閃發亮,似乎隨時都準備為新鮮事物而驚嘆,隨時都可以迸射出無限活力。

正是憑著這股活力和沖勁,他在三個月前離開家人,一個人來到天都市,實現了從小的夢想——開一家茶樓。沒想到,生意難做,轉眼三個月過去了,茶樓每天的盈利都是——負。

沒錯,就是每天都在虧錢的意思。

房東阿修——一個天天窩在家裏的漫……準漫畫家——眼看方謝謝就快交不出店租了,終於看不下去,委婉地表達了“你根本不是經商這塊料”的意思,並建議他去找一個能幹的經理——也就是掌櫃,幫忙打理生意。

方謝謝聽從了他的建議。過去的半個月裏,他每天都抽時間寫些征才廣告上街張貼,可不知為何總是沒人上門。這點小事並沒有打擊到他。懷著“很快就會有厲害人才上門”的奇妙樂觀,他天天都過得很愉快,每晚的夜宵更是必不可少的人生樂事。

一人一狗走在遍布口香糖痕跡的天橋上,通過車水馬龍的八車道大街。車燈匯聚成的河流在橋下洶湧地流動,與街道兩旁變幻無常的燈海相互輝映。

忽然,一聲刺耳的哨響驚動了方謝謝的神經。他一驚轉頭,視線在人流中逡巡,好半天才發現有個巡警站在橋下,手指這邊,不客氣地喊叫:“對對,就是你。這裏是市中心,你的狗怎麽不拴狗鏈?”

什麽鏈?方謝謝茫然地張了張嘴。

他沒聽清不代表別人也沒聽清。一聽“狗鏈”兩個字,小白狗立即呲開嘴,露出了兩排尖牙和腥紅的牙肉,喉嚨中迸出陣陣低吼。

緊接著,它伏低身體,一蹬後足,朝著巡警直竄出去。

巡警反射性地躲閃,可惜慢了一步。小狗“嗖”地掃過長長的天橋階梯,在臺階邊緣一按爪,飛躍而起,帶著巨大的沖力撞在巡警臉上。那可憐人慘叫一聲,踉蹌著後仰跌倒,摔了個四仰八叉。

“白白!”方謝謝的叫聲險些噎在嗓子裏。小狗從巡警身上跳下來,掉頭就跑向方謝謝,又從他身邊奔過,速度快得像一枚白色彈頭,路上行人紛紛驚叫著躲避。

方謝謝心中暗叫糟糕,一擡頭,果然看到巡警已經爬了起來,對著小狗逃跑的方向怒目而視。

下一秒,他憤怒的視線一轉,轉到了方謝謝臉上。

霎時,方謝謝仿佛看到巡警身周燃起了實體化的怒火。沒有半秒遲疑,他跳起來掉頭就跑!

“站住!你!那個帶狗的!馬上站住!”巡警邊追邊喊,好像這話真能發揮作用似的。

方謝謝越跑越快,一口氣沖下天橋,移動視線尋找小白狗,觸目所及卻都是花花綠綠的燈光,哪裏都不見小狗的影子。他不禁嘆了口氣,稍微側目——

“哇啊!”驚叫迸出喉嚨。巡警的速度比他想象的還快,離他只剩三、四米而已,他幾乎都能看到那冒火的牙齦了。他不敢再耽擱,腳一蹬地就開始狂奔。

才跑兩步,餘光瞥見一抹白影閃過對面街道。他立刻改變方向,跳下馬路,險些被一輛雙層巴士碾成肉餅,刺耳的鳴笛聲炸得每個人都驚呆了。巡警被迫停在路邊,吹響哨子,大喊:“回來!不要命了?快回來!”

方謝謝根本置若罔聞。或者,使用更準確的說法:他聽到巡警的喊聲了,也確實後悔為啥一時沖動跳進車海了。可惜,他一不小心沖得有點快,現在就算想回頭,難度也沒比橫穿馬路更低……

……唔,算了!

一時間,只見一道人影在車流縫隙中左右騰挪,又跳又蹦,至少五次和死神擦肩而過,沿途制造了一大堆混亂。鳴笛聲此起彼伏,少年的身影卻靈活地閃過一切障礙,沒兩下就翻過馬路中央的護欄,將混亂帶到另一邊車道,然後追逐著飛竄的白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。

方謝謝追著小狗連續跑過好幾個街區,鬧市的喧囂擾攘逐漸落在身後,四周越來越安靜。前方荒草淒淒,依稀可見建築群的輪廓。似乎是一片廢棄的廠房。

“白白?”

他呼喚著小狗的名字,漸漸步入夜幕下的舊廠區。

廣闊的廢墟橫陳眼前,砂質地面上四處堆積著久遭廢棄的建築材料。大小不一的鐵釘、螺絲丟得到處都是,一不小心就會紮傷人的腳掌,黴爛的木頭凹槽裏依稀可見下午那場雨的痕跡。

方謝謝從兩根生銹的鋼筋上跨過去,游目四顧,尋找跑丟的小狗。周圍特別安靜,他的鞋底磨蹭著沙地,發出“喀拉拉”的細響。五分鐘前,他還能隱約聽到市區的車聲,可到了這裏,聲音似乎被吸進了一個陰冷、漆黑的洞穴中。

而且,他清楚地感到了那種陰冷氣氛的源頭。

廣場彼端,廢棄的工廠如同巨大兇獸的屍骸,橫踞於暗紫紅色的夜空前方。昔日的煙囪、懸梯和水塔在夜色中模糊成一大片黑糊糊、奇形怪狀的剪影,過於陰沈的存在感甚至能吸走流經此處的光線——方謝謝一不小心就產生了這樣的妄想。

直覺告訴他,小狗不會跑去那裏。

前進的動力一旦消失,腳步立即跟著停下。他懷著最後一絲懷疑,朝工廠下方最黑的一塊地方眺望,片刻,提高嗓門又喊一聲:“白白,你在嗎?”

沒有任何回音。他的叫聲在廢墟中回響。他不願輕易放棄,上前幾步,朝著不同的方向又喊一聲,然後垂下雙臂靜靜等待。從遠處傳來的昏暗光線浮在他的睫毛上,他的眼睛是方圓百米內唯一有生機的存在物。

此刻,倒映在這雙眼睛裏的只有一成不變的黑暗。

“唉。”方謝謝嘆一口氣,右腳往後一移,打算離開了。

就在這時,一抹銀白色的影子掠過他的餘光。

“白白!”方謝謝飛一樣地轉身,卻只捕捉到銀影竄進廠房前的殘痕。

這一瞬,他確實感到了一絲困惑,不明白一向與他心靈相通的小狗為什麽如此自行其是。然而,困惑沒能阻止他行動。他拔腿沖向廠房。最黑的那塊地方在他眼前越放越大,最後變成一扇歪斜的鐵門,矗立在他面前。

鐵門銹跡斑斑,門鎖早就不知去向,只剩一根鐵鏈通過兩個破洞胡亂纏住大門,纏得不太嚴,門扇間露出一條縫隙,雖無法容人通過,小狗要竄進去卻綽綽有餘。

方謝謝掃視一圈周圍,窗戶都封著防盜鐵閘。廠房背面或許有別的入口,但比起繞來繞去搜尋墻上的破洞或脆弱的窗戶,另外一個選項明顯更加簡單。

方謝謝稍稍後退,四十五度斜對住鐵門,重心移到左腿,右腿上擡,屈起,上半身隨之傾斜些許。要以這個姿勢維持平衡很難,可他的身體卻非常穩定,晃都不晃一下。

驀地,靜止的身體裏爆出了巨力。

右腿像彈簧一樣迅疾地伸展,腳掌攜著從腿到腰再到肩——每一塊肌肉的力量,每一根韌帶的速度,重重踹在了鐵門上!

巨響驚天動地,塵埃、鐵銹從門框上“嘩啦啦”地灑落,繚繞不絕的回音中,很明顯地夾著一聲門軸扭曲的“喀嚓”響動。門扇歪得更厲害了,門縫張大了些許,個頭小的孩子或許能鉆進去。

“好嘞!”方謝謝受到鼓舞,腳下不停,“轟轟轟”又是三腳踹過去,每次都精確地踹在同一個位置。震耳欲聾的轟鳴在廠房內激起陣陣空曠的回音,若有人在廠房裏,估計已經被震暈了。

作為那一陣猛踹的結果,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右邊門扇整個歪到了一邊,連續承受踹擊的鐵皮朝內凹陷,綁著門扇的鎖鏈也松動了些許。幾處相互作用之下,門縫下部擴張成了一個足以容人彎腰通過的黑洞。

方謝謝收回腿,彎下腰,喊著小狗的名字從洞裏鉆了進去。

小狗沒有出現,只有一陣灰塵迎面而來,嗆得方謝謝連打好幾個噴嚏。他揮著手驅趕灰塵,同時直起腰,環顧這間破敗的廠房。

廠房內近乎一片漆黑。些許光線透過高處的窗戶漏進室內,在局部空間照出朦朧的微亮。映著微光大致掃視一圈後,方謝謝意識到這裏面基本空空如也。水泥地坑坑窪窪,屋頂非常高,填塞空間的黑暗也因而顯得分外深邃。

不需要喊叫確認,方謝謝知道小狗不在這裏。附近沒有任何生命的痕跡。

可剛才的白影……

短暫猶豫後,他朝著黑暗深處邁步,疑慮像腳掌驚動的灰塵般往上翻湧。

——為什麽白白不理我?難道是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……那也等等我一起去看啊,真是。

他心懷不滿,一邊走一邊環顧四周。微弱的光線中,一排靠近地面的窗戶閃著光。其中一扇的防盜網破了個足夠讓小骨架的人通過的洞。窗臺下亂七八糟全是腳印,有些看上去還很新。

方謝謝順著一對像是剛印上去的足印延伸視線。一扇虛掩的門映入眼簾,足印消失在門外。他盯著這副景象,心中漸漸湧起了不合時宜的興奮。

——腳印的意思是……早些時候有誰來過?除了白白,還有別人?

為突如其來的神秘氣氛所鼓舞,他快步跑到門邊,“嘩”地推門。

“有人嗎?或者白白?”

回應這聲呼喚的只有寂靜。

面前的走廊通往另一扇虛掩的門。透過窗戶,方謝謝看到了外面成排矗立的廠房和辦公樓。這片廠區比他一開始想象的大得多,占地難以估計,簡直像市中心的一片荒島。這個發現進一步吊起了他的胃口。

——難道說……白白忽然心血來潮想玩捉迷藏?捉迷藏是很有趣啦,這地方也挺帶感,可本來不是說好去吃夜宵的嗎?

想到夜宵,他情不自禁摸了摸肚子。有點餓,再沒什麽比腹中空虛更難受的了。

他強打精神,推開走廊盡頭的門。黴爛的空氣刺激得他又打了兩個噴嚏,好不容易睜開眼睛,一看到眼前的景象,他不禁哀叫一聲,用手扶住了門框。

——這地方好大……我好餓……

一條走廊橫在面前,兩端分別通向看不見盡頭的黑暗和望不到終點的黑暗,前方偏左的位置還有一道樓梯通往上層。再考慮到數不清的門扇分布在走廊兩側……小狗躲去了哪裏真是只有鬼知道。

方謝謝開始頭疼了。某種念頭不受控制地浮上來:可能小狗玩夠了就會回家,這麽找下去估計會找到天亮,就暫且去吃……

餘光中,銀白色的影子倏忽閃現。

方謝謝驀地回頭。右側走廊深不見底,黑暗深處,一塊地磚微微發亮,那附近的墻上也許鑲著一扇窗戶。

四周安靜得像墳墓。

這種氣氛實在太陰森,方謝謝的掌心滲出了一陣潮意。

——大半夜,好像分分鐘有鬼冒出來的氣氛,大到沒邊的舊工廠……

興奮感漸漸註入血液中。

……果然有趣!白白找到了很棒的地方啊。

好吧,那就先玩一圈捉迷藏。

他放輕腳步,放慢呼吸,轉進了右側的走廊。除了那塊閃光的地磚,前方一片漆黑,換言之,充滿了未知和可能性。

“咕嚕……”

肚子饑餓的□□害他沮喪地一頓腳步。

——要是吃了夜宵再來玩耍,就更好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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